孩子一直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占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写到孩子时笔下极具温柔和怜悯,他对孩子的痛苦尤为敏感。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凡·卡拉马佐夫把孩子看作一个特殊的种族,不承担任何原始的罪孽。他谈到孩子们在近处也可以爱,甚至是脏肮的、容貌丑陋的都可以爱,不过他觉得小孩子是从来没有容貌丑陋的。孩子们当他们还是孩子时,比如说,在七岁以下的时候,是同大人们有天壤之别的,“他们仿佛完全是另一种生物,有着另一种天性。”孩子与成人之间的区别比人类任何其他的区别看来都还要根本,在某种意义上,它几乎就像是善与恶的区别、美与丑的区别,真与伪的区别。几乎任何犯罪的人都可从福音书的观点予以宽恕,然而,对孩子犯罪的人却还是不能够被宽恕。涅莉至死也不肯宽恕无耻掠夺她外公财产并抛弃她们的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因为她妈妈诅咒他,为了他对女儿所做的事诅咒他;阿寥沙也不肯宽恕那唆使狗咬死孩子的将军。
“贫苦无告的孩子”的主题反复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出现,在《新年晚会和婚礼》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到在新年晚会上分发的礼物按父母地位的高下各有不同,写到一个有身份的先生尤里安·马斯塔柯维奇在盘算主人家小女孩20万卢布的嫁妆,然后又粗暴地干涉和追赶一个正与小女孩玩的男孩——家庭女教师的儿子。《涅朵琦卡》与《小英雄》都深入到孩子的心灵,描述了他们的困境、他们的世界与成人世界的疏离和冲突,以及他们告别童年,即将跨入世界门槛的心态。在70年代的《作家日记》中,包含有多篇描写孩子的小说和札记,其中,1876年1月号《作家日记》的头两章篇幅均用于描写俄国的儿童。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一个男孩在基督身旁参加圣诞枞树晚会》的幻想小说,其中描述一个孩子的母亲在拂晓时病死去了,孩子徒劳地想唤醒死去的母亲,然后踯躅街头,看着别人家里在庆祝圣诞,后来溜到一个院子里,睡梦中梦见一个悄悄的声音唤他到“基督枞树晚会上去,”第二天早晨,管院子的人在劈柴堆后却发现一具男孩的尸体。这一作品使我们想起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同期还有随笔《伸手乞讨的男孩》与《少年教养院》,主旨都是使人注意那些处境悲惨的孩子。《被欺凌的与被侮辱的》中最动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也是一个孩子——涅莉。佐西马长老临终遗言说,你们要爱上帝创造的一切:“你们尤其要爱小孩,因为他们没有罪孽,像天使一般,他们活在世上,好像是对我们的一种指示,使我们感动,使我们的心变得纯净。侮辱小孩的人是可悲的。”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孩子又不仅是一个个具体的、个别的怜爱的对象,孩子的苦难也反过来启发和唤醒人们心中蛰伏的普遍的怜爱。《少年》中写到过一个叫做马克辛·伊凡诺维奇的商人的故事,他很有钱,自命不凡,克扣工人的工钱,粗暴地对待他们,并认为城里的人都堕落了;为了抵还另一位死去的商人欠他的款子,他硬要将其遗孀及五个孩子从屋里赶出去。后来有四个女孩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男孩,那男孩有一次偶然撞到了他,他就叫人用藤条抽那孩子,后来孩子因此而大病。他第一次感到心里有所不安,但他还是骄傲的,他到孩子家里去,说要做孩子的恩人,然后把孩子带到自己家里,衣食优裕,并请了家庭教师。然而孩子甚至比以前更消瘦了,不笑、不作声,老是感到害怕,因为孩子的心是极其敏感的,他可以感觉得到:那商人慈善的行为虽然到了,但怜悯的心却还没有到,那还不是真正的怜悯。后来孩子偶然打坏了一件名贵的瓷器,马克辛·伊凡诺维奇大吼一声,孩子立刻吓得从家里飞奔出去,但跑到渡口,孩子又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一个女孩带着的刺猬玩起来。这时,马克辛·伊凡诺维奇赶到,大声喊道“咦,你在这里,捉住他!”,于是男孩想起了一切,他大叫一声,向河边跑去,望了望天,就扑通跳入河里自杀了。从那以后,马克辛才真正开始思考起这些事来,他心里很难过,人变得认不出来了,后来他捐款建造了医院、养老院和教堂,救济寡妇和孤儿,他努力回忆所有受过他欺侮的人,给他们赔偿。他苦苦哀求那寡妇做他的妻子,最后仍觉不能赎清自己的的罪而出外漂泊。这个故事也说明了怜悯者内心应当是卑微的,是有负罪感的,即便他没有直接犯下那罪过,也还是有一种“责任连带”,尤其是面对孩子。
在《白痴》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还有两个在情节内容和精神意蕴上都相当类似的故事。一个是梅诗金公爵讲他在瑞士发动一些孩子帮助一个受骗后被遗弃的女孩玛丽的故事;另一个是阿寥沙发动一些孩子帮助因父亲受辱而痛苦、生病的伊留莎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有一些共同的特点。首先,两位主角都是深具怜悯心的正面人物,而且他们的心灵都是孩子的心灵。梅诗金的医生说他完全确信梅诗金是个十足的孩子。梅诗金也承认他的确不喜欢跟大人、跟成年人在一起,他不喜欢是因为不善于跟大人相处,和他们在一起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有机会离开他们就高兴得不得了,急于去找他的伙伴,而他的亲密伙伴总是孩子们。其次,被怜悯的对象不仅是外在的穷困者,而且是被周围多数人内心鄙视、遗弃的人,玛丽受骗怀孕回来后,连她的母亲也咒骂她,所有的人都谴责她,甚至牧师也当众羞辱她,孩子们开始也追着骂她。伊留莎的父亲被人瞧不起,被人揪住像“树皮擦子”一样的胡子在地上拖,伊留莎为此极其伤心和气愤,他自己也被叫做“树皮擦子”,在学校里没人和他玩,大家向他扔石头,以致伊留莎的父亲感慨道:学校里的孩子是缺乏同情心的人,他们单个分开是天使,而聚在一起就常常变得毫无同情心了。第三,两位主人公终于都通过自己的怜悯行为感化了孩子们,发动了他们去帮助玛丽和伊留莎,而这种怜悯之情一旦从孩子们心里苏醒,他们就极其真诚,感人和奋不顾身、想尽一切办法(当然常常是用孩子的办法)去减轻和抚慰玛丽和伊留莎的痛苦,虽然玛丽和伊留莎最后都死了,但他们不是在憎恨和鄙视中死去的,而是在挚爱和珍视中死去的。第四,这一段记忆没有被轻易抹去,轻易忘却,而是被作为一种最珍贵的东西保留下来,它们不仅保留在两个主人公的心里,也保留在即将长大的孩子们的心里。梅诗金认为那一段时间是他最幸福的日子,然而,他又不能真的永远停留在童年,甚至正是因此,他更要走向成人的世界。阿寥沙也决心告别修道院,告别孩子们走向人间,走向社会,在安葬伊留莎的大石头前,他对孩子们说了一段告别的话,他郑重地叮嘱孩子们,长大以后也不要嘲笑怜悯,怜悯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被嘲笑的。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的回忆录中,有许多地方写到作家热爱孩子的细节。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在西伯利亚服苦役,感到痛苦和绝望的时候,也回忆起了自己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时,从一个纯朴粗犷的农民马列伊那里所感受到的一种温柔的怜悯,他在树林里听到了一声“狼来了!”的喊叫,吓得魂不附体地向耕地的马列伊奔去,马列伊仔细环视了四周,并没有发现狼,于是小心地伸出一个指甲乌黑、沾满泥土的粗大的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发颤的嘴唇,孩子终于明白那是自己的错觉,疑惑地说“那,那我走了”,马列伊微笑着说“你走吧,我在后面瞧着你,决不会让狼伤害你!”这件事作家很快就忘了,20年以后,他却突然在西伯利亚的死屋中极其真切地想起了这件事,他说:“我记起了一个贫苦农奴的慈母般的温柔的微笑以及他画十字、摇头的情景……”特别是他那粗大的、沾满泥土的手指……。当然,任何人都可以给小孩子壮壮胆,但是这种单独相遇时所发生的事情似乎就全然不同了,即使我是他亲生的儿子,他也不可能用更加爱怜横溢的眼光看我的。是谁叫他这么做呢?他是我家的农奴,而我还是他的少爷。谁也不会知道他是怎样抚爱我的,谁也没有赏他什么。是不是他这个人非常喜欢小孩呢?这种人倒是有的。我们当时是单独相遇,在空旷的田野里,也许只有上帝能从天上看见:一个粗野的、极为不懂礼貌的,当然并没有盼望,也没有想到以后获得自由的俄国农奴,他的心灵却充满了如此深邃的、有高度文明的人性,充满了如此细致的、近乎女性的温柔。”
一个如此动情地写到这一段记忆,一个如此不仅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到怜悯,同时也倾注着怜悯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恶毒的天才”呢?把他称作是一个“温柔的天才,一个“极具怜爱之心的天才”不是更为合适吗?德国作家海塞把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之为听贝多芬的音乐:从弥漫着痛苦和绝望的气氛里闪耀出十分动人的、纯真的、柔和的魅力。当然,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需要一种对痛苦的承受能力的,所以,海塞说正像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听贝多芬一样,也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必须下到底层,必须学会承受最深重的苦难。正如海塞所说:“只有当我们体验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令人恐惧的常常像地狱般的世界的奇妙意义、我们才能听到他的音乐和飘荡在音乐中的安慰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