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年》中,农民、流浪的朝圣者马卡尔老人谈到人总要崇拜点什么,人如果不崇拜点什么,就无法活下去,人如果不崇拜上帝,那就会崇拜偶像──木头的、或黄金的、或思想上的偶像。35甚至许多人在表面上崇拜上帝的时候,心里实际上却还是在崇拜金牛犊。不过,我们在这里不想涉及这种较世俗的对于物质的偶像崇拜,我们想考察人在否定上帝之后的一种更理想化的崇拜方式,这就是对于人本身的崇拜,或更准确地说,对“人神”的崇拜,对个别人间“救星”的崇拜(在这种崇拜与对整个人类的崇拜两者之间是有一种联系的),考察一种在否弃了上帝、救主之后,人自己要成为主人,成为上帝的热望。决定自杀的基里洛夫对于斯塔夫罗金提到“强奸幼女”一类罪犯仍然不能感到心安和默然,他开始说这一切都没什么,这一切都好,但他后来还是承认“他们不好”,但他坚持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好,他们一旦知道了,也就不会强奸幼女了。他们应该知道他们是好的,他们全都会立刻变好,每一个人都会变好。说谁若是教导人们说人人都好,他就会消灭目前这个尚存罪恶的世界。斯塔夫罗金说:“教导过人们的那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了。”基里洛夫说:“他会来的,他的名字将是人神。”斯塔夫罗金问:“是神人吧?”基里洛夫强调说:“是人神,区别就在这里。”
显然这“人神”是根本不同于神人,不同于耶酥的,“人神”是被人们当作神的人,而神人就是耶酥,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神。“人神”是要教导人们说人人都好而不是人人有罪,他是要鼓舞和崇拜人,他将被视为人类新的“救星”。
伊凡也同样表达过一种对类似于“人神”的理想。魔鬼在访问伊凡时,提到了他写的另一篇“地质学上的激变”的小史诗,在那史诗中;伊凡预感到了一个根本转折的时代正在到来,即人们将由信仰神人的时代走向信仰“人神”的时代。魔鬼转述伊凡的思想说:“他们打算毁灭一切,从吃人肉做起。据我看来,什么也不必毁灭,只要毁灭人类关于上帝的观念就行了,人们正应该从这一点着手去干!只应该从这一点、从这一点着手……只要人类全都否认上帝(我相信这个和地质时代类似的时代是会来到的),那么不必吃人肉,所有旧的世界观都将自然而然地覆灭,尤其是一切旧道德将全部覆灭,而各种崭新的事物就将到来。人们将联合起来,从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须是纯粹为了谋取他们在现实世界上的幸福和快乐。人由于神和泰坦式的骄傲精神而显得伟大,成为人神。人藉自己的意志和科学的力量,无限制地不断战胜自然,因而不断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这种愉快终于完全取代了过去一切关于天国的愉快的向往。每个人都知道他总难免一死,不再复活,于是对于死抱着骄傲和平静的态度,象神一样。他由于骄傲,就会认识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暂,而会去爱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报酬。爱只能满足短暂的生命,但正因为意识到它的短暂,就更能使它的火焰显得旺盛,而以前它却总是无声无臭地消耗在对于身后的永恒的爱的向往之中。……现在的问题在于这种时代究竟会不会来到?假使会来到,那就一切都解决了,人类就会彻底走上了轨道。但由于人类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许再有一千年还上不了轨道,所以对于每个目前已经认识真理的人,可以允许他完全随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则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在这意义上,他是‘什么都可以做的’。不但这样:即使这个时代永不来到,但既然上帝和灵魂不死总是没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许成为人神的,甚至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说,他凭着他这种新的身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过以前作为奴隶的人所必须遵守的一切旧道德的界限。法律对于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儿,哪儿就是神圣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为显赫的所在,……‘什么都可以做’,这就完了!”
这一段话相当充分地说明了“人神”的理想及其与“什么都可以做”的联系。在经过各种各样的“什么都可以做”的尝试之后,经过种种残酷的血与火的洗礼之后(这一过程并没有被仔细描述过,也许还是难于描述的),人类将进入一个天堂般的纯朴、美好的社会状态,维尔西洛夫曾经沉思地设想过这样一种状态,那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斗争平息了。在诅咒、扔泥块和打唿哨以后出现了一片寂静,人们变得孤独了:先前那伟大的不朽的思想已经消失了,必须补它的缺;以前对那不朽的神的一种强烈而丰富的爱会转移到大自然,转移到世界,转移到人,转移到每根野草上去。因为逐渐地意识到人生的短暂和有限,人们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以特殊的爱而不是以先前的爱──土地和生命。他们会在大自然中开始观察和发现先前想不到的现象和奥秘,因为他们会用新的目光,象情人看心上人那样观察大自然。他们会觉醒过来的,急切地互相接吻,急切地相爱,因为意识到时日的短促,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留给他们的东西。他们都为别人而工作,人人都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别人,因此感到幸福。每个孩子都会知道并感觉到,在世界上每个人对他都象父母一般。每个人都会望着落日这样想:“哪怕明天是我的末日,明天我将死去,但还有他们活着,他们死后还有他们的子女,”这个想法会代替在阴间相会的想法。这一状态可能是一种无神,或者说以自己为神的人们可能享有的最好状态,也是近代以来许多人为之奋斗,更多人对之憧憬的理想,同时,这又是一种类似于原始黄金时代的时代,是一种向原始纯朴的回归。《一个荒唐人的梦》中也描述过这样一种社会状态,但也指出了这种社会的容易被败坏──容易被理性、文明所败坏的特点,人所骄傲的东西将可能转过来对准人自身。所以,维尔西诺夫在叙述了那一切美好之后,心情却突然又是一变。“可是……可是值得注意的是,我总是象海涅在创作《波罗的海上的基督》中一样,以幻想来完成我的画。我不能没有他,而且在孤独凄凉的人们中间我简直不能不想象他,他向他们走来,向他们伸过手来,说道:‘你们怎么能忘记他?’于是仿佛有一层膜从一切人的眼睛上脱落下来了,传来了新的、最后复活的那伟大的、欣喜若狂的颂歌……”是的,我们怎么能忘记他?除非在人类中完全没有孤独凄凉,而对失去他的那怕是残存的一点记忆也将使我们重感孤独凄凉。
与上述这种想使社会的、整体的人类成为神,创造人间天堂的肯定性理想形成对照的,则是工程师基里洛夫从一种个人的角度、一种开创性的但也是否定性的意志自由的角度所考虑的、每个人必须自己成为上帝的决定。他准备为否定上帝付出代价:如果没有上帝,那人自己就应成为上帝,而要证明这一点的最恰当方式就是自杀──以此来证明人获得的这一新的、可怕的绝对自由。他说,一方面,“上帝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应该存在。”,可是,另一方面,“我知道并没有上帝,也不可能有”。于是他说:“难道你不明白,一个人同时抱着这两种想法是活不下去的么?”“倘若没有上帝,那未我就是上帝。”他认为:要是上帝存在,那末一切意志都是他的意志,我也不能违背他的意志。要是他并不存在,那末一切意志都是我的意志,我也必须表达自己的意志。因为一切意志都成了我的意志。难道整个地球上就没有一个人在抛弃了上帝并相信了他自己的意志以后,敢于在最重要的问题上表达他自己的意志?这就象一个穷人,一旦获得一笔遗产却害怕起来,认为自己渺小无能,不配把它拥为己有,因此也就不敢走近这一袋黄金一样。我可要表明自己的意志。哪怕只有我独自一人,但我还是要这么办。我必须开枪自杀。虽然自杀者比比皆是,但别人自杀都是有原因的。而无缘无故,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意志而自杀的却只有我一个。
基里洛夫对正准备杀死沙托夫的彼得·韦尔霍文斯基说:“杀死另一个人,这是我自己的意志的最低点,但它充分说明了你的为人。我可不是你:我追求的是最高点,所以我要自杀。……我必须表明我不信神,对我来说,最崇高的思想莫过于没有上帝。人类的历史可以为我作证。人毫无作为,却发明了一个上帝,为的是活下去,不自杀;这就是迄今为止的全部世界史。在世界史上,我是第一个不愿意发明上帝的。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一点吧。”他特别指出其他无神论者的不彻底性和暧昧性,他说:“我!我不明白,何以到目前为止,一个无神论者虽然明知没有上帝,却又不立刻自杀?认识到了没有上帝,但又未能在同一瞬间认识到自己已变成上帝,这是荒唐的,否则你一定会自杀。倘若你意识到你是沙皇,那你是不会自杀的,而是要享尽一切富贵荣华。但是第一个认识到这一点的那个人却非自杀不可,否则让谁来开头,谁来证明呢?所以我非自杀不可,为的是开个头并证明这一点。目前我还只是迫不得已地当了上帝,我是不幸的,因为我必须表达自己的意志。所有的人都是不幸的,因为大家全都害怕表达自己的意志。迄今为止,人之所以如此不幸而又可怜,就是因为他害怕在最重要的问题上表明自己的意志,而是象个小学生那样仅仅在一些小事上逞强。我非常不幸,因为我非常害怕。恐惧是人的一种该死的感情……但是我要表达自己的意志,我必须相信我不信神。我要开个头,并把它结束,把门打开。我要拯救苍生。只有这一点才能拯救芸芸众生并使下一代脱胎换骨;因为照我看来,象目前这种肉体凡胎的人,一旦失去了过去的上帝,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下去的。三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我的神威的特征,并终于找到了:我的神威的特征就是自己的意志!这就是我可以用来在最主要的问题上表明我的独立不羁和我新的可怕的自由的一切。因为这种自由是很可怕的。我要以自杀来表明我的独立不羁和我新的可怕的自由。”
基里洛夫认为:阻止人们自杀的是两种偏见或两件事情:一件很小,另一件很大,但那件小的事情也很重要,那就是疼痛,包括对疼痛的害怕;而那件大的事情则是对地狱、报应的恐惧。他说,虽然任何人都得根据自己的情况下判断,但只有在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才能获得彻底的自由。这是每一个人的目的。生活就是痛苦,生活就是恐惧,所以人是不幸的。如今一切全是痛苦和恐惧。人们之所以热爱生活,是因为他们喜欢痛苦和恐惧。他们就这样做了。如今人们是为了痛苦和恐惧而活着,这完全是个骗局。现在的人还不是他将来那个样子。将会出现一种新人,幸福而自豪的新人。谁能把生死置之度外,谁就会成为新人。谁能战胜痛苦和恐惧,他自己就能成为上帝。因为真正的上帝也做不到这一点。上帝不存在,但他是有的。石头里并无疼痛,但在对石头的恐惧中却有疼痛。上帝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所产生的疼痛。谁能战胜疼痛和恐惧,他自己就会成为上帝。那时就会出现新的生活,那时就会出现新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时历史就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从大猩猩到上帝的毁灭,另一部分是从上帝的毁灭到地球和人的质变(安东·拉夫连季耶维奇则讥讽地插嘴说,再“到大猩猩?”)。人将成为上帝,并将发生本质上的变化。世界也将发生变化,种种思想和一切感情亦将如此,人们会粉碎骗局。任何人只要追求最大的自由,他就应该敢于自杀。谁要是敢于自杀,他就能识破骗局的奥秘。除此之外别无自由;这就是一切,此外就一无所有了。谁胆敢自杀,谁就是上帝。如今任何人都能这么办,因此也就不会有上帝,不会有任何东西。可是人一次都还不曾这么干过呢。他们没有一个是由于这个原因而自杀的,全是出于恐惧,而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不是为了消灭恐惧。谁若是仅仅为了消灭恐惧而自杀,他立刻就会成为上帝。当斯塔夫罗金问道,你也喜欢生活,为什么要开枪自杀时,他说:生活是一码事,这又是另一码事。生活是存在的,而死亡却根本不存在。他说他并不相信未来的永恒生活,而是相信这儿的永恒生活。认为存在着一些瞬间,一个人可以达到这些瞬间,而时间却会突然停止,那时它就会成为永恒。
加谬指出:基里洛夫是一位逻辑的自杀者,是为了一种观念、一种思想去死的,这是高级的自杀。这样的推理具有传统的明晰性,若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是上帝;如果上帝不存在,基里洛夫就应该自杀。因此,基里洛夫是为着成为上帝而自杀。这种逻辑是荒谬的,但又是顺理成章的。基里洛夫与尼采一样,认为消除上帝,就是要自己成为上帝──就要在今世实现福音书中所说的永生。但基里洛夫为什么在意识到人的绝对自由之后要自杀呢?他为什么不去做为所欲为的“沙皇”呢?这是因为基里洛夫认为需要为人们指明道路,需要向人们指明他们的自由,因而这是一种样板式的自杀,开路者的自杀。基里洛夫是为了对人类的爱而献出生命。而他死了,人们终于清醒了,这个世界上将充满“沙皇”,基里洛夫自杀的枪声将成为最后的革命信号。
本世纪一位杰出的神学家巴特的观点与“人神”的观点恰好构成一种深刻的对立,巴特认为人与上帝有着永恒的距离,人与上帝不可通约,其原因在于人的无一例外的罪性,在于人的有限性。人就是人,上帝就是上帝,上帝在天上,而人始终在地上,即使是最想入非非的理想主义者,也仍然是在地上。只有上帝才是神圣的,只有上帝的话才是神圣的话。因而绝不允许把世俗的东西神圣化,也绝不允许把神圣的东西世俗化。巴特拒绝将上帝之国与社会运动的目标相等同。上帝之国与世间的一切存在都有质的差别和距离,这也就是永恒与时间的质的无限差别和距离。上帝是绝对的他者,上帝绝非费尔巴哈所认为的是人的倒映或人之愿望的投射,上帝也不是人本身的秘密或密码,此世中的任何人不管他自诩或被人捧为多神圣伟大,他也依然是人,并且在上帝面前也依然是罪人、是不幸和可怜的人。人何能与上帝相比?而罪就是人想成为上帝,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救主、成为上帝。因而人必须谦卑,神学家尤须谦卑。人的自我只能在十字架上的真理那儿得到,而不是从人自身那里得到。基督教会只应听上帝的话,而不是听从某某领袖、元首的话。巴特对纳粹的勇敢反抗表明了他的这一态度。